民國四十三年十二月中,

我接獲命令調派永壽軍艦(PG49)擔任通信官,

那時我是畢業於海軍官校四十一年班後第三年,

剛昇中尉的二十六歲青年。

永壽軍艦正駐防大陳,過完新年之後,

搭上運補的中權登陸艦(LST202)

於元月八日夜間抵達下大陳。

搶灘後,立即有一艘合字號艇靠過來,

自中權加滿淡水再去補充錨泊大陳海灣中各艦。

與我同行的四十二年班陸達三少尉和我搭上這艘合字號,

先去103號軍艦送水並送他上去報到;

我於等候時間,也上去見到張國珍、張時達兩位同學,

大家戰地相會,握手擁抱,份外熱情。  

  

合字號艇最後送我到永壽軍艦時已是元月九日清晨了,

我躍上永壽,見過艦長楊廣英中校,及副長朱德穩少校報到;

艦上學長還有三十九的劉發奎艦務官,

四十的王益智航海官和丁連原通信官(我接替他的職務)

以及陳克正槍砲官等,輪機長則是三十七的李光昌。

職務移交後,整日下雨,前線相對沉寂。

第二天乃元月十日,我一早醒來,天色未亮,

我即跑上駕駛台上四處觀望,中權艦仍在灘頭,

中海軍艦(LST201)錨泊右前方,

海灣內尚有太和(DE23)號及另一艘永字號軍艦,

江字號巡防艦亦有二艘,兵力甚強,顯示國軍堅守大陳的決心。

 

未久,我發現東口上空有兩個黑點於朦朧天光中朝港灣飛來,

疑是共匪飛機來襲,

我大聲呼喊:「飛機,飛機!」已經守在砲位上的砲手立即射擊。

跟著島上和港內發出一片警報聲,各艦紛紛開砲;

帶頭兩敵機對我們發射火箭,幸而都偏離目標。

跟著敵機一批一批地飛過我們頭上,

發射火箭,投下炸彈,軍艦周圍水柱如山,艦身劇烈搖動,

此時隆隆機聲,炸彈聲,艦砲聲,震耳欲聾,天空中硝煙滿佈;

最後來襲的是TU-2TU-4水平轟炸機,

對港內軍艦作地毯式轟炸,霎時炸彈如雨點般落下,

真是天崩地裂,雷霆萬鈞,任何人經歷此種場面,

必定終生不忘,這也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戰爭場面。

 

大陳距離台灣太遠了,

當年的P-51戰機飛來看一下便受到油料所限,即須返回,遑論作戰。

因此,當時大陳得不到空軍的掩護,

被敵機恣意往返攻擊,損失慘重;

太和軍艦是海軍駐防大陳艦隊司令楊元忠將軍旗艦,

當然是敵機的首選目標,受創最重;

右前方龐大的中海軍艦已中彈,中權艦全毀,其他軍艦亦有受創。

 

整日作戰,已經筋疲力盡,

各艦清查損失,惟我永壽艦未受絲毫傷害;

到了夜晚,無線電話卻傳出103號軍艦的求援聲,

我一聽是張國珍的聲音。

他們在大陳外巡邏遇襲,遭匪魚雷快艇擊中,

業已失去動力,正被圍攻中,危急萬分。

我們立即以全速趕往營救,從雷達上看到一些快速目標,

但我們不敢開砲,恐傷及自己人員。

但是103號軍艦他們在無線電話中大喊:「別管我們,別管我們,趕快開砲」;

果然三吋砲一響,雷達上的快速目標便逃逸了。

我們接近一看,103的艦尾已沒入水中,

艦首朝天,在波浪中漂浮,甲板上,海面上,全是屍體,慘不忍睹。

我們以砲火壓制敵人,並迅速靠上103,將生者、傷者援救上來。

當我最後把張國珍拉過來時,他傷心地說:「張時達完了!」我一陣心酸。

和我一齊來大陳報到的陸達三則幸運無傷,相見下恍若隔世。

我們49號軍艦迅速離開現場,並發砲擊沉103

避免落入敵人手中,我對著緩緩沉沒的103肅立敬禮,

高聲喊我的同學:「張時達,安息吧!」那是一幕雄壯的場景。

不久,旗艦改為永壽艦。

 

元月十八日上午八時,共軍空軍猛炸我一江山守軍,

接著又以艦砲轟擊;下午二時半,匪陸戰隊自北面登陸,戰鬥慘烈,

指揮官王生明上校率部七百餘人堅決抵抗,

匪軍傷亡甚重,未能得逞,翌日繼續進攻。

此時海軍駐大陳艦隊已兵力單薄,一出港灣即將受到海空的攻擊;

但戰情緊急,仍奉命馳援。

楊將軍抱定決心,艦隊出發後,穿上配戴整齊的軍常服,

凜然端坐於官廳,交給參謀一份致總部的電報,

其壯烈的文辭直可媲美林覺民烈士致妻絕筆書,

該可歌可泣的電文,除了向總司令表達艦隊全體官兵必死決心之外,

亦請總司令從優撫卹陣亡官兵遺眷;我們大夥兒上下,

確確實實都有「壯士一去兮不復還」的氣勢,

因為此行並無援軍跟上,一旦艦毀,只有人亡。

 

49」號軍艦領頭,率「102」號、及「107」成蹤隊系列全速航進,

風高浪急,我站立在駕駛台上往後觀望,

只見到隨後兩艦的桅桿,艦身全被波浪蓋住,

好一陣才又現身於浪尖,但回頭看看自己軍艦,

同樣在風浪中掙扎,搖晃中前進,天氣也寒冷不堪。

102」上有同班同學韓維強,蘇世澍,楊麒驥三位,

107」上有誰已想不起來了。

途中一路戰備,官兵都繃緊神經,警覺萬分,

曾經兩度發現魚雷在水中激起的浪花,朝我們衝來,

均被本艦以左滿舵或右滿舵躲開。

 

艦隊抵達一江山時,已是十九日黃昏時分,

艦隊已自無線電通訊中得知島上戰事已經於四時左右結束;

守軍王生明上校(後追贈陸軍少將)引爆最後一枚手榴彈自盡,

官兵全數犧牲,成仁就義。

這是多麼悲壯的一頁啊!我們自海上憑弔島上未熄的硝煙,

一江山的烈士們,安息吧!

 

島上戰事既已結束,艦隊不宜在敵前暴露過久,

遂回航大陳,並未與敵人接觸。

元月二十三日,

101」寶應號軍艦遇襲中雷(鍾梅恩同學在上面),失去動力,

由永康軍艦(黃清雋同學在上面)拖帶回基隆。

當日楊將軍對我說:「通信官,共匪的飛機正在尋找他們,

想要把他們炸沉,你趕快向上帝禱告,求上帝保佑。」

我立刻跑到房間,取出聖經,以手按上,

仰天禱告曰:「親愛的天父,萬能的救主,

我們的永康軍艦正在拖帶受傷的寶應軍艦回去基隆,

求祢將共匪的飛行員眼睛矇住,找不到他們,…。」禱告畢,

把聖經交給了司令;

第三天,司令對我說:「通信官,太好了,

他們已安全到達基隆了。」真是感謝主,哈利路亞!

 

當永壽艦駐防完畢回到基隆,我才有機會回到台北家中。

激戰之後,心裡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傷痛,

台北依舊熱鬧,家人也不會知道我曾經擁抱死亡;

那是晚上,我按門鈴高叫:「開門哪,我是育新!」怪了,

老人家就是不開門。我再按門鈴,

這時聽見門內老人家的對話:「是不是鬼魂回來了?」我覺得莫名其妙,

提高聲音說:「我是育新,是人回來了!」門開了,大家抱頭痛哭。

原來一位姓黃的同學,在我前往大陳報到之前,

正好到我家做客,共享一頓豐盛的聖誕節晚餐。

他知道我上永壽艦,而元月十九日楊司令發給總司令宣示必死決心的電報,

引起總部謠傳永壽艦業已受難,他得知傳言後,

便來我家告訴老人家,說我已經為國犧牲了,

務必節哀保重;因而引起了這段插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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